近日，《魔都與新城：從尋根之旅到未來之路》一書正式出版發(fā)行。

 該書是上海博物館與澎湃研究所2021年共同合作項目《魔都與新城》的專題成果匯聚，既包含對五個新城歷史文化的介紹闡釋，又有對新城未來發(fā)展的調研建議。書中還附有《魔都與新城》專題紀錄片的視頻二維碼，可供讀者對照觀看。

 以下是上海社會科學院研究員熊月之為本書寫的序言。

 “魔都”是上海的外號或昵稱。五年前，從事上海城市形象研究的課題組，曾發(fā)放千余份問卷，在上海本地人士、外省市人士和外籍人士這三類群體中，開展民意調查，其中有一題涉及上海的外號、綽號或昵 稱，結果，“魔都”得票最高。2017 年，上海城市形象宣傳歌曲《魔 都·魔都》上線，更使得“魔都”之名廣為傳播。

 “魔都”原是近代日本游客對上海城市的謔稱，經作家村松梢風用作書名，于1924 年出版，此后遂成為大眾領域的術語，在20 世紀20 至40 年代已有較為廣泛的使用。但是，在計劃經濟時代，這一外號歸于沉寂，無人提起。改革開放以來，隨著上海社會經濟奇跡般發(fā)展，上 海城市建設與管理神話般表現(xiàn)，加上影視界的推波助瀾，“魔都”一詞 又活躍起來，成為上海的網(wǎng)紅名稱。

 魔，有魔幻、神秘、奇異之意。日本學者使用“魔都”，意在強調上海 城市的特殊性，即上海存在許多異乎尋常、不可思議的地方，許多對立兩 極的現(xiàn)象，在這里共存、兼容，如明亮與黑暗混為一體，極度繁華與藏污 納垢同在一地。當下人們以“魔都”指稱上海，依然在于突出這座城市異 乎尋常、不可思議的特殊性，涉及城市建筑、城市管理、經濟奇跡、科技成就、生活方式、價值觀念、審美情趣等，具體事象如摩天大樓、引領時尚、重視契約、尊重女性、國際化程度較高、咖啡館特別多等。有篇題為 《魔都印象》的文章，從高、俏、幻三個方面，稱贊上海城市之美。文章稱：“上海美到哪種程度？一時難以言表，久而久之，‘魔’就成了人們掛 在嘴邊的贊美之詞，于是有了魔都的開始?！币黄U釋“魔都”的文章寫道：“或許，真的沒有‘魔都’這個稱謂更適合上海這座城市了。無論是民 國風情的老上海，還是現(xiàn)代化都市的新上海，錯綜迷離始終是它最真實的存在?！?/p>

 當下“魔都”是對近代“魔都”的沿用。當下“魔都”與近代“魔都”，有相通之處，都強調上海異乎尋常之處，但也有相異之處。近代 “魔都”大體是中性詞匯，是善惡一體、美丑兼具、無以名狀的混沌之物，是不可名而強以名之的獨創(chuàng)名詞；而當代“魔都”，則主要是褒揚性詞匯。近代“魔都”屬他稱性詞匯，是外號；當代“魔都”，則既是 他稱性詞匯，也是自認性昵稱。有學者曾仔細辨析從近代“魔都”到當下“魔都”內涵的延續(xù)與變易：

 年輕人追捧“魔都”一稱，殊不知“魔都”其實就是“摩登都市”（modern city）的簡稱，那“摩”變這“魔”，諧音生發(fā)新意， 恰巧反映出上海這座城市如同萬花筒一般的善變、夢幻、獵奇、冒 險等特質，確實為歷史基因使然。這些源遠流長的氣質與秉性，正是這一城市在中國歷史演化中和現(xiàn)實發(fā)展中不斷“領先、率先、爭 先”而催生并遺存的。  

 上海城市的異乎尋常之處，無論在近代還是當代，都是上海城市精 神、城市品格的表現(xiàn)，都是通過城市物質文化、行為文化、觀念文化、 歷史文化等方面體現(xiàn)出來的共同精神狀態(tài)，是上海有別于其他城市的精神特質。

 翻檢近代上海歷史，魔都的魔性集中表現(xiàn)為開放性、創(chuàng)新性、包容 性、法治性與科學性。1949年解放以后，上海的經濟結構、社會結構、 國內聯(lián)系與國際聯(lián)系，都發(fā)生了重大變化，上海城市精神或品格，隨著 時代的演進而嬗變，但依然有許多異乎尋常之處。計劃經濟時代，上海在工業(yè)中心與科創(chuàng)重鎮(zhèn)建設方面，在支援全國方面，都有巨大貢獻，在對外聯(lián)系方面，也在努力延續(xù)近代的傳統(tǒng)。改革開放以后，在實施國家發(fā)展戰(zhàn)略、浦東開發(fā)開放、“五個中心”建設，在實施土地批租、開拓證券市場方面，在城市建設與管理方面，上海都走在全國前列，或成為全國表率。上海城市的開放性、創(chuàng)新性、包容性、法治性、科學性等特點，都注入了新的內涵，上海魔都的意象，也有了新的內涵。

 在不同語境下，“上?！彼w的范圍不同。就行政區(qū)劃而論，民 國時期的上海，主要指今上海市中心城區(qū)，面積約600 平方公里；1958年，原先屬于江蘇省的上海、嘉定、寶山、青浦、松江、金山、奉賢、南匯、川沙、崇明等十縣劃入上海市以后，上海的行政范圍便擴大到6 000 多平方公里。但是，如果不是僅從行政意義上，而是從上海城市經濟、社會、文化輻射范圍來看，或者說從人文意義上看，則上海的含義早已擴展到中心城區(qū)以外廣大地區(qū)。民國時期，川沙等地還沒有劃歸上海市的時候，黃炎培、杜月笙等人，便早已以上海人自居了，凡是集聚到上海城市的上海郊縣人也都早已以上海人自居。

 近代百余年間，上海由一個二十來萬人口的普通沿海城市，快速崛起為五百多萬人口的特大城市，其人口絕大部分為機械增長，是從他處遷來的移民。城市人口集聚理論告訴我們，在交通條件、經濟結構、社會結構大體相近的背景下，從周邊地區(qū)移居到城市的人口多寡， 大體與距離城市遠近成正比關系，越近越多，越遠越少。作為上海近 郊的上述十縣，近水樓臺，是上海城市移民的最重要來源地。以本書論述的嘉定等五個新城而論，近代上海眾多精英人士，便來自這五個地方，諸如嘉定的沈恩孚（教育）、廖世承（教育）、印有模（實業(yè)）、吳蘊初（實業(yè)）、胡厥文（實業(yè)）、顧維鈞（外交）、葛傳槼（教育），張君勱（學術）、張嘉璈（實業(yè)）；青浦的席裕福（實業(yè)）、夏瑞芳（出版）、陸士諤（文學）、董健吾（政治）、陳云（政治）；松江的胡公壽（畫家）、俞粟廬（昆曲）、韓邦慶（作家）、史量才（新聞）、顧水如（圍棋）；奉賢的尤懷庭（畫家）、宋亦亭（磚雕）、周贊邦（水利）；南匯的張文虎（學術）、李問漁（學術）、傅雷（學術）、顧宜孫（教育）、張聞天（政治），真是燦若繁星，熠熠生輝。這就是說，嘉定等五城在被劃入上海市以前，便早已參與上海魔都實體建構與形象塑造了。計劃經濟時代，這幾個地方，無論是作為衛(wèi)星城，還是作為城市近郊，都是上海城市不可分割的有機組成部分。魔都上海的特性，在這些地方都有各具特色的表現(xiàn)。

 開放、創(chuàng)新、包容是魔都上海的最大優(yōu)勢與特質。改革開放以來，五城在體現(xiàn)這一優(yōu)勢與特質方面，最為耀眼。一個顯而易見的現(xiàn)象，即五城人口中，外來常住人口遠遠高于本地戶籍人口，其比例遠遠高于上海全市平均數(shù)。就歷史文脈而言，五城更是上海地區(qū)悠久歷史文化的主要承載區(qū)。上海地區(qū)文明的演進，是由西而東，漸次推進的。以行政建制而論，松江（751）最早，設于唐代；嘉定（1218）其次，設于南宋；青浦（1542）再次，設于明代。古代中國某地設縣與否，本身就是其地經濟社會發(fā)展的重要標志。三處縣治所在地，都在8 世紀海岸線以西，是上海地區(qū)成陸較早、開發(fā)較早的地方，也是傳統(tǒng)文化特別豐厚的地方。青浦境內崧澤、福泉山等文化遺址，松江的廣富林文化遺址，原屬松江今在閔行的馬橋文化遺址，都是上海地區(qū)最早的聚居地和古文化發(fā)源地。上海地區(qū)的歷史悠久性，主要體現(xiàn)在岡身以西這些地方。古代上海地區(qū)，松江、嘉定科舉考試成就最高，所出學者最多，名人最多。松江長期為府治所在地，教育發(fā)達，人文薈萃，近代以前一直是上海地區(qū)政治、文化中心。陸機、陸云為魏晉時期名人，武功文才，名震遐邇。陸機《平復帖》，具有重要歷史價值與藝術價值，在書法界有“祖帖”之稱。明清時期徐階、董其昌、陳繼儒、陳子龍、夏允彝、夏完淳、李待問、張照等都是全國性名人。嘉定向來為文教重鎮(zhèn)，孔廟建筑之早之好，名聞遐邇。明代嘉定程嘉燧、唐時升、李流芳與婁堅，各以詩文書畫蜚聲海內，人稱“嘉定四先生”。清代嘉定侯峒曾、黃淳耀、王鳴盛、錢大昕，或因勇抗強敵而流芳，或以治學卓越而名世。清代王敬銘、秦大成與徐郙，均在科舉考試中高中狀元，被稱為“嘉定三狀元”，傳為佳話。青浦在建縣以前，本屬華亭、上海兩縣，開發(fā)亦早。青龍鎮(zhèn)是上海地區(qū)最早的對外貿易集鎮(zhèn)，北宋鼎盛時有云津坊、合浦坊、熙春坊等36 坊和慶安橋等22 橋，船商云集，市井繁榮。閩、粵、浙等地商人絡繹不絕，越南、日本、朝鮮等地商人也每年均來一次。元代任仁發(fā)是著名水利專家；明代王圻、清代王昶，無論從政、治學，均成就卓著，望重一時。奉賢、南匯雖然建縣較晚，同為1726 年，為清雍正年間，但歷史底蘊也各具特點。奉賢是著名的民歌之鄉(xiāng)。奉賢人愛唱山歌，已有四百多年傳統(tǒng)，山歌之多，篇幅之長，歌手之眾，為上海其他郊縣所少見。南匯在歷史上是上海地區(qū)制鹽文化圣地。從南宋到明代，南匯鹽場地域廣、灶戶多，煮鹽技術高超，質量優(yōu)異。一團、二團、三灶、五灶等地名，映射的便是這里豐厚的制鹽文化。明代著名政治家方孝孺因反對朱棣（明成祖）篡位，以身殉國，其幼子被人保護，輾轉流落南匯航頭，開枝散葉，使得南匯成為衍傳忠貞文化的重要地方。

 魔都上海的文化底色是江南文化，其開放特性源于江南開放傳統(tǒng)。東晉永嘉之亂以后、唐代安史之亂以后以及宋室南遷，三次衣冠南渡，構成江南悠久而深厚的開放傳統(tǒng)，江南得以開發(fā)、發(fā)展、繁榮，成為中國經濟最為發(fā)達、文化最有活力的區(qū)域。近代上海開辟為通商口岸，成為中國與西方文化接觸、交流、融合的前沿，于是，以江南文化為底蘊，以移民人口為主體，上海吸收、融合了西方文化某些元素，形成了以開放、創(chuàng)新、包容為主要特色的上海城市文化。

 當代上海城市發(fā)展，一直秉持這樣的風格，即頂天、立地、偕時、精當。所謂頂天，即體現(xiàn)國家意志，實施國家戰(zhàn)略；立地，即承載本地文化傳統(tǒng)，小而上海地區(qū)，大而江南；偕時，即體現(xiàn)時代特點，善于把握時機，能夠放眼世界，吸收全人類智慧，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與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精當，即在有限條件下，合理配置資源，做到投入產出效益最大化。浦東開發(fā)開放初期，上海提出“開發(fā)浦東，振興上海，服務全國，面向世界”，經過三十多年的努力，取得舉世公認的驕人業(yè)績，就是這種風格的生動體現(xiàn)。嘉定等五個新城建設，是上海在新的歷史時期，服務構建新發(fā)展格局，優(yōu)化城市空間布局，培育具有輻射帶動作用的綜合性節(jié)點城市，進而帶動長三角、服務全國現(xiàn)代化建設，是繼浦東開發(fā)開放以后又一新的重大舉措。

 五城承載著上海地區(qū)豐厚的歷史文化，近代以來已經屬于魔都的一部分。新的五城建設，一定會使魔都上海的傳奇，更富時代氣息，更加光彩奪目！

作者：熊月之，上海社會科學院研究員

來源：澎湃新聞2022-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