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觀點】
◆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譜系是在中華民族主體精神建構過程中逐漸形成的，是中華民族主動尋找民族主體身份認同的結果。
◆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以時間為依據進行的符合歷史邏輯的秩序構建，其實就是以神話敘事方式建構的文明起源過程，涉及自然和人類的起源，物質文明、制度文明和道德文明的起源諸多方面，也包括早期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的產生和初步發(fā)展。
◆在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今天，應該積極行動起來，擺脫西方神話窠臼的影響，建構起中國自主的神話知識體系和神話學科體系，以譜系形式重塑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的形象。
創(chuàng)世神話是以神話敘事方式建構的文明源頭，也是最為優(yōu)秀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世神話反映了一個民族的哲學和世界觀，鑄就了一個民族的基本文化格局，體現了一個民族的文化的統(tǒng)一性、社會的整合性、思維的系統(tǒng)性、倫理的規(guī)范性，具有文明奠基的意義。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的譜系問題長期以來受到質疑，不少學者否定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譜系的存在，甚至有人認為中國沒有神話，這說明我們還沒能正確認知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的譜系問題。
在中華民族主體精神建構過程中形成的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譜系
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譜系是在中華民族形成和民族主體精神建構過程中逐漸形成的，是中華民族主動尋找民族主體身份認同的結果。
其雛形在西周時已出現。西周處于從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的過渡階段，政治結構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周初的三監(jiān)之亂被平息后，為了強化王權，周公建立起宗法分封制，夏商時代各部族之間較為平等、松散的聯盟關系轉變?yōu)榈燃壏置?、上下緊密的封建關系。但周族其實來自戎狄，周人的兩大姓——姬與姜是典型的戎狄姓氏，這使周族的統(tǒng)治顯得不那么名正言順，為了融合治下諸族，尤其是居于正統(tǒng)的夏人，周族早已采取了聯姻的方式，比如文王之妻姓姒，是服屬于商朝的夏人。他們還借助神話，有意識地將戎狄出身的往事講得隱晦一些，比如《國語·周語》講述了周始祖后稷為夏禹效力，其子不窋為躲避夏初的動蕩，帶領本族遷移到戎狄之地的民族神話。經過早期神話的建構，帝嚳、顓頊、堯、舜到夏商之王，皆為黃帝的后代，從黃帝到堯舜禹的關系譜系由此清晰起來。這其實是從文化認同上加強族群融合的努力。因此周滅商之后，沒有忘記分封夏、殷遺裔，這是沒有忘祖的意思。由此，周、夏、殷三族不斷融合為華夏。
2002年北京保利藝術博物館從海外文物市場尋回一件西周中期的青銅器——遂公盨（又名豳公盨、燹公盨），鐫于其底部的銘文講述了大禹神話。這件青銅盨是當代可見的記錄大禹神話的最早實物，也是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譜系的雛形在西周已經出現的實物證明。西周初步建構起來的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譜系，在《易經》《詩經》《楚辭》《山海經》《穆天子傳》以及諸子著作等先秦文獻中都有記錄傳承。同時，這些文獻也吸收了部分尚未進入文獻或文獻記錄較少的神話敘事，如伏羲結繩為網、始作八卦等發(fā)明創(chuàng)造方面的敘事，在黃帝之上樹立和鞏固起更早期的文化始祖和英雄形象，在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的整理方面有了新的突破。
西漢是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譜系形成的關鍵時期，也是中華民族發(fā)展史上的關鍵時期，中華各民族的核心漢族就是在此時期通過融合與凝聚形成的，以漢族為主體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也是在此時期奠定的。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譜系建構方面最有影響的著作是司馬遷的《史記·五帝本紀》。一方面，經歷了先秦諸侯爭霸、秦代焚書坑儒、秦末楚漢相爭之后，到司馬遷寫作《史記》之時，保存下來的古代文獻已經不多了，他不得不大量采用野老軼聞，客觀上對當時流傳的創(chuàng)世神話進行了一次大整理；另一方面，司馬遷以神話材料建構上古五帝的事跡及其歷史的行為實際上是出于西漢統(tǒng)治的客觀需要。漢朝雖然是一個大一統(tǒng)國家，但西漢早期的各方面實力都較弱。從劉邦到劉徹，西漢政權其實并不安穩(wěn)，不僅北有匈奴，南部還有曾起過異心，與七國之亂的禍首吳王劉濞勾結的百越。后來，雄才大略的漢武帝北征匈奴，南伐百越，從軍事上完成了肅清北部邊境與統(tǒng)一東南沿海的重任。但軍事上的征伐僅僅是第一步，大一統(tǒng)的帝國更需要大一統(tǒng)的主體性精神，使民眾都能找到身份的歸屬感。司馬遷重新審視中華民族的發(fā)展歷程，通過對五帝神話傳統(tǒng)的繼承，試圖為民族的發(fā)展尋找價值的原點和高點，樹立起基本的道德尺度，建構起中華民族的主體精神。
《史記》之外，漢代記錄傳承創(chuàng)世神話的文獻比先秦更多，《漢書》《淮南子》《論衡》《風俗通義》《神異經》《十洲記》《洞冥記》等都是其中的重要文獻，尤其是《漢書·古今人表》增列了伏羲、女媧和神農，以伏羲作為文化史的源頭，完善了創(chuàng)世神話譜系的主干。
從東漢末到西晉初，中國社會一直處于戰(zhàn)亂動蕩時期。戰(zhàn)亂和饑荒導致了人不如狗的慘況，易子而食的現象隨處可見，人口由此急劇減少。面對國家與社會的失序，由東吳入晉的徐整感受到了亡國滅種的危機，希望通過從源頭上對中華文化史的梳理，重塑社會規(guī)范與道德秩序，于是創(chuàng)作了中國歷史上第一部創(chuàng)世神話專書——《三五歷紀》。清代《玉函山房輯佚書》概括其內容為“紀三皇五帝事也”，即主要記敘了從三皇到五帝的事跡。同時，《三五歷紀》也是已知最早記錄盤古開天辟地神話的書面文獻。《三五歷紀》的誕生，標志著系統(tǒng)的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主干基本形成，可惜此書未能完整流傳下來。
唐代司馬貞注解《史記·五帝本紀》時，參考《三五歷紀》和魏晉時期《帝王世紀》的相關內容，補寫了一篇《三皇本紀》，彌補了《史記》開篇從五帝始而不載三皇的遺憾，強化了以歷史文獻為載體的三皇五帝譜系的主線，也凸顯了神話與歷史同構的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的敘事特色。
從天地開辟到國家產生的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時間譜系
古人對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的梳理本質上是他們站在民族生存與發(fā)展的高度，以神話材料構建民族歷史的行為，因此他們建構起來的創(chuàng)世神話體系不僅以歷史事實為依據，且具有較強的歷史邏輯，形成了比較清晰的時間譜系。按照歷史發(fā)展的邏輯，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的敘事內容可以被劃分為三大主要階段：
在第一階段，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主要完成了對宇宙、自然和人類起源的追溯與解釋，盤古神話、女媧神話和西王母神話是其中的重要代表，先民借助這些神話初步建構起了人與自然的關系。盤古誕生神話講述了宇宙的創(chuàng)生過程，盤古化生神話講述了世界的形成過程，前者與現代科學家提出的宇宙大爆炸理論有驚人的內在一致性，后者可以視為中國傳統(tǒng)哲學基本理念——天人合一的神話源頭；女媧造人神話解釋了人類的產生過程，女媧補天神話記錄了早期先民與自然災害的斗爭歷史，前者表現了人類自我意識的覺醒，后者反映了先民不屈不撓的斗爭意志和勇于犧牲的精神；作為最早掌管幽冥的神靈，西王母神話產生于先民對生命長度和生命極限等問題的思考中，西王母從掌管瘟疫之神發(fā)展為賜福長生之神，再演變?yōu)榈澜套罡吲竦纳裨捊嬛?，表達了中華先民獨特的生死觀，寄托了他們對生命的無限熱愛，由此造就了一代又一代積極向上、努力追求生命質量和生活幸福的中國人。
在第二階段，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主要完成了對早期社會關系的追溯，伏羲神話、神農神話、黃帝神話、嫘祖神話、顓頊神話、帝嚳神話是其中的重要代表。這些神話集中表現了早期物質文明和制度文明方面的創(chuàng)制，如伏羲神話表現了先民在數學、哲學以及婚姻制度方面的探索，神農神話表現了先民在農業(yè)耕作技術和疾病預防治療方面的探索，嫘祖神話表現了先民在養(yǎng)蠶繅絲技術和服飾方面的探索，顓頊神話和帝嚳神話表現了先民在天文歷法、音樂、軍事等方面的探索。尤其值得重視的是炎黃神話中表達華夷同源認知的族群融合敘事。一方面，炎黃神話中存在大量諸如北方族群北狄與西方族群犬戎是黃帝后代，西北部族群氐人和南方族群祝融、共工是炎帝后代的敘事，表達了久遠的文化認同——華夷同源；另一方面，炎黃聯盟先后與蚩尤、刑天展開了爭奪聯盟領導權的戰(zhàn)爭，戰(zhàn)爭的結果是蚩尤、刑天的部族融入了炎黃聯盟，成為早期華夏族的重要組成部分，蚩尤、刑天與黃帝、炎帝一樣，都成為華夏之祖與中華民族的共祖。這是戰(zhàn)爭促進族群融合統(tǒng)一的敘事。上述這些敘事正是我們今天所講的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和中華民族的共同體意識形成的神話和文化史根源。
在第三階段，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主要完成了對國家產生過程和國家治理規(guī)則的建構，堯舜禹神話是這一階段的代表性神話。堯神話和舜神話集中探討了社會治理問題，提出了以德治國的方針。相傳，堯舜執(zhí)政時期廣施仁政，選拔任用賢才，倡導德治和孝悌，關心民生，社會終得大治，成為后世崇尚的太平盛世和大同世界?！皥蛱焖慈铡币辉~就是用來形容二帝執(zhí)政時期的盛世。堯與舜共同開創(chuàng)的中華道德文明，倡導的以德治國思想，對中華文化和社會有著深遠影響。與堯舜的道德楷模敘事不同，大禹首先是一位實干家，是在治理洪水的大工程中脫穎而出的英雄和領導者，因此他既具有權威，又了解各地的實際情況，前者使他下達斬殺防風部落首領這樣超越原始習慣法的命令，后者讓他做出了打破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氏族部落自治方式，將古華夏劃分為九州，并由中央派駐官員管理的決策。這些都為國家的建立做好了準備。當夏啟而非大禹按照禪讓制原則選擇的伯益繼任聯盟首領，原始民主政體就完成了向專政的國家政體的轉變，開啟了中華大地進入國家文明的歷程。
總的來說，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以時間為依據進行的符合歷史邏輯的秩序構建，其實就是以神話敘事方式建構的文明起源過程，涉及自然和人類的起源，物質文明、制度文明和道德文明的起源諸多方面，也包括早期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的產生和初步發(fā)展。
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沒有譜系的錯誤認知是怎樣造成的
一直到明清時期，還有大量歷史演義小說、戲曲等廣受民眾歡迎的文藝形式不斷講述著從盤古開天地到大禹定九州的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譜系。比如明代周游撰寫了一部歷史演義小說《開辟衍繹通俗志傳》（又名《開辟演義》），從盤古開天辟地寫起，到武王伐紂滅商結束，也傳承了以三皇五帝為核心的創(chuàng)世神話譜系，雖然部分神話情節(jié)受到佛教影響，或因小說創(chuàng)作的需要進行了改動，但創(chuàng)世神話的基本線索沒有走樣。歷代皇帝都是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譜系的忠心擁護者。乾隆皇帝送給自己80大壽的壽禮就是用一整塊新疆玉石雕刻的大禹治水玉山子，至今仍保存在北京故宮博物院中。
但是，到了近現代，中國獨特的創(chuàng)世神話敘事形式——神話與歷史同構的散文神話，因為與西方創(chuàng)世神話的主要敘事形式——詩歌體神話，差別過大而遭到了強烈質疑，上述那些顯而易見的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譜系被忽視了，不少外國學者，甚至也有一些中國學者，提出了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沒有譜系，甚至中國沒有創(chuàng)世神話的錯誤看法。比如日本學者伊藤清司在《中國神話研究之動向》中稱：“中國原本就是神話的不毛之國?！瓭h族是與神話無緣的民族?！?/span>
世界上的文明不止有西方文明一種，各國的創(chuàng)世神話敘事形式也不止有《荷馬史詩》那樣的詩歌體神話一種。詩歌確實是諸種敘事文體中產生較早的，因為人類的語言經歷了從簡單到復雜的變化過程，在先民語言還不豐富的時候，字數較少的詩歌就是主要的敘事文體，中國早期神話也在很長時間中依靠詩歌進行傳承。比如《呂氏春秋·古樂》記錄上古葛天氏部族的祭神場面是：三人手持牛尾，邊舞邊唱祭神的歌謠，“一曰《載民》，二曰《玄鳥》，三曰《遂草木》，四曰《奮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達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總萬物之極》”。雖然不知這些歌謠的具體內容，但可以肯定其中的主要內容都是神話。這是中國古已有詩歌體神話的證明。但隨著先民語言的豐富和社會的發(fā)展進步，神話承擔了越來越重要的文化傳承與建構的重任，詩歌短小的篇幅已經不適合再承擔這些功能，于是中國神話的主要形式就由詩歌走向了散文，進而成為民族主體精神建構的重要材料被寫入了歷史文獻中，表現出神話與歷史同構的獨特形式。而希臘神話，則隨著希臘文明的隕落，只能停留在早期詩歌體神話時期。
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在數千年中就以神話與歷史同構的散文形式存在著，一代又一代中國人在傳承神話的過程中建構起我們獨特的宇宙觀、世界觀、國家觀和人生觀，這些觀念推動中華文明不間斷地發(fā)展到今天。在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今天，在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推進文化自信自強”的今天，我們應該積極行動起來，擺脫西方神話窠臼的影響，建構起中國自主的神話知識體系和神話學科體系，以譜系形式重塑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的形象。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以譜系形式重塑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的形象，就是重塑中國的文化形象。以譜系形式傳播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的形象，就是傳播中國的文化形象。
來源：文匯報，1月7日
作者：畢旭玲，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所民俗與非遺研究室主任，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學術研究工程專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