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開春的一天,我在月光下經(jīng)過物理樓陰影里的那條小路。我走得很快,因為已將近十點,雖然樓里還亮著燈,但已沒有多少人了,在這樣安靜的晚上,我多少有些害怕。小路在一棵大的野梨樹旁微微折了個彎,我沿著它走去的時候,因為突然襲來的黑暗,我想起的是亞姆的詩:
小片的樹林是一些黑色的石堆。
從果園里飄來了溫熱的梨的氣息。
大地像那些收割干草的女人。
天空是藍的和白的。而在麥草里,
我聽見鵪鶉的沉重的飛行逐漸沉寂。
(羅洛譯)
亞姆是恬靜和溫柔的,他像草地上的一滴露水,像湖畔的一株鈴蘭、一朵雛菊,像為少女們照耀著黃昏小路的一顆溫情的藍星。我知道,不僅僅是我喜歡亞姆這位十九世紀末的法國“外省詩人”。詩人徐魯在致熊召政的《1996年歲暮紀事》中寫道:
來吧,你說,天氣寒冷
讓我們來談?wù)勊囆g(shù)
于是,我揣起亞姆的詩集
踏著想象中的薄雪
去叩暮色里你的梨園書屋
在這片黑暗的陰影中,我沿著這棵野梨樹高大的身軀向上看去,它那些優(yōu)雅而沉默的枝條在頭頂散開,散射著蒼白冷淡的月光,仿佛積存著些殘雪。腳下是這條散發(fā)著泥土香味的小路,一些氣息濃郁的植物正在旁邊萌生,在這一小塊土地上,我與這棵野梨樹一樣感到踏實、寧靜。與那些在各個季節(jié)都聚斂著濃重陰影的桂樹、雪松相比,梨樹是一種對季節(jié)敏感的植物,它多么地優(yōu)雅,空靈而恬靜,它讓人想起飛翔的欲望、星光、幻想,想起茂盛得如煙霧般的白色花蕾,想起在月光下顫動的新葉,想起黑夜,想起冬天一地殘雪。它的美是內(nèi)斂、節(jié)制的,就如詩人亞姆的良善、溫婉與恬靜。
記得在去年冬天,我與父親經(jīng)過這條小路的時候,我曾把它指給父親看——我在它的花開花落中度過了四年大學(xué)時光,卻從未知道它的名字。父親的眼睛一亮,說,這么大一棵野梨樹!它是多么安靜啊,我從未聽過它在風中喧嘩。有一次當我匆匆經(jīng)過時,老遠就聞到一種微甜的氣息,不知什么時候它的枝條上已綴滿了嬌嫩的花,但它就那樣開放著,擁著滿樹生命的氣息,一點聲音也沒有。我仰頭端望著它,然后默默走開。春天來了,弗羅斯特說:
春樹幽閉的芽中藏著碧綠
即將長成陰陰夏木
這棵老梨樹已綻開新葉,它的枝干上有多少嫩的葉子在迎著月光展開啊。我在黑暗中把這些沐著月光的新葉看成了滿樹的梨花,我從心里發(fā)出一聲驚嘆,隨即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誤解。月光總是那么富有魔力,靜默無聲地讓人清醒地做夢,使這些植物散發(fā)著神秘而黑暗的美。
它是自在而驕傲的吧!作為一棵野梨樹,沒有人指望它結(jié)果也就不會有人去修剪它、傷害它。它可以自得其樂地在輪回的季節(jié)里,按生命的要求恣意蔓生著新葉,綻開花蕾,使空氣彌漫著甜香。其實它雖然生長在路邊,卻不會有人注意它,匆匆而過的行人只看見了它烏黑粗糙的身軀,沒有人會再多費一點事來抬頭仰望它那些散開的樹枝。它的生活是平凡而又儉樸的,就像戴望舒對亞姆的評價:
“從他的沒有辭藻的詩里,我們聽到了曝日的野老的聲音,初戀的鄉(xiāng)村少年的聲音,和為禽獸的謙和的朋友的圣弗朗西斯一樣的圣者的聲音而感到一種異常的美感。這種美感是生存在我們?nèi)粘5纳钌系??!?/span>
春天一棵野梨樹的自然生活喚醒的是我那些夢想。在樹下,我想起的是里爾克那遙遠的夢——一個詩人,他在山里有一所寂靜的房子。他發(fā)出的聲音,像是潔凈的晴空里的一口鐘。一個幸福的詩人,他述說他的窗子和他書櫥的玻璃門,它們沉思地映照著可愛的、寂寞的曠遠。
而我不是詩人,我所向往的只是在一個安靜的春天的薄暮,揣著亞姆的詩集,坐在一棵盛開著的野梨樹下,滿眼只有淡藍色遙遠的群山。
來源:文匯app,2023-07-09
作者:鮑永玲,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哲學(xué)所